送交者: 布1 于 February 02, 2007 04:25:56:[新观察/xgc2000.org]
回答: 第七章 由 布1 于 February 02, 2007 04:25:19:
八、盛宴
然后没什么新鲜事。艳阳天晒稻谷,晒花生,晒芝麻,晒破烂被褥冬衣。西风一起天气凉,每逢割稻子便复发的腰疼病缓和了,挑草头时扁担磨的血泡平愈了……但还是暂停有关秋后的陈词滥调吧。细想想,世上哪找比秋后的乡村更单调、更乏味的去处?秋后是最乏味的季节!按通俗说法,春天杨柳抽芽桃花开,夏天青青稻田飞白鹭,初秋金黄的稻子笑垂垂,一到秋后——山外空荡荡,后园叶枯焦。倒霉的过客,即使刚刚横跨茫茫戈壁,乍进村也决不会眼前一亮。“这是什么地方呀,”他会漫不经心地说,“土坡挺多的。”连这话也是奉承本地人的脸面,否则他宁愿一言不发。谁会对这时的乡村感兴趣?过客如此,何况村里人?曾经有小伙出远门,爹娘送到大路口,紧攒着他的手嘱咐:“孩子,记住山坡村吧。毕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,叶落归根,终究要回来的。”如果在春天夏天,甚至在冰雪覆盖的严冬——原本看一眼脚就疼的破路也显得平坦而富有诗意——总之在任何别的时候,这番苦劝都能奏点效。可偏偏是在秋后!游子环顾了四方说:“山坡村?看这穷山恶水,我早受够了!让它见鬼去吧!”真的,咱们逢上了最乏味最无奈的季节!这个枯燥、殊无生趣、扔进液压机也榨不出一滴油的季节,别说村里人,连讲故事的都绝望了。
突然有一天,太阳偏西的时候,村里举行了一场盛宴。五组南边几家合用的大稻场上人头攒动,说话声、哄笑声、杯盘碰撞声震人耳膜。连小孩都喜气洋洋,端着碗的满地打闹,没端碗的像跳马那样冲向稻草堆。媳妇们踩着碎步穿梭,大托盘捧出穷乡僻壤不常见的菜:肉圆子、猪肝汤、白嫩嫩的鱼头炖豆腐。鸡蛋稀缺,因为流行鸡瘟。但敬业的厨子不知打哪儿弄了几碗鸟蛋。圆的扁的,也分不清是鹌鹑蛋还是麻雀蛋,但个个美味异常。
围坐着一张张方桌的都有哪些来宾?常旺……难道这是常旺,方圆百里的豪爽人?只见他筷子一伸,盛粉蒸排骨的海碗里就只剩土豆垫底。四下的气氛多么和睦亲切!石柱旁边不坐着两家邻居?十年前一家放牛糟蹋了另一家的秧,一直宁死不相往来。(石柱睁圆了眼睛。)难以置信的是这对宿敌今天已经亲密无间。你扶着我的肩问:“您家里安顿好了?”我拍着你的腿问:“您行李收拾齐了?”“在家靠邻居,出门靠同事,还得您多关照!”问候完毕把好鱼好菜搛到对方碗里,咣咣碰起了酒杯:为经理干杯!为公司干杯!
是的,这是送众人去经理公司的饯行酒,明早一起上路。(可惜经理的父亲有急事不能赴宴。)经理信中提及的五千块家家当然凑齐了。常发最穷,亲戚也不富,居然借到了钱,真是奇迹!细说起来……还是别细说借钱这种头疼的事为好。总之钱已经藏在了最稳妥的地方。(文华为树生缝了个贴身钱袋,他翻来翻去检查过两遍,确实又致密又结实。)众人边往杯里斟酒边相互提醒,上了火车要警惕车厢之间流窜作案的小偷,辛辛苦苦弄的钱别在最后一分钟让人轻轻松松谋去了。
除了这点忧虑每个人都喜滋滋的。喜滋滋的心坎上浇些啤酒散酒,转眼生出了多少长远的话题!一个人恭维石柱气概足,穿上西服能像个小老板。另一个认为像个乡长,一瓶啤酒下肚又坚信像已故的市长,两瓶下肚—— 鼻子眼睛都像新当选的省长。石柱都不好意思:“哪指望升官发财?能见见世面不错了。”那边几位已经在筹备衣锦还乡投资山坡小学,或者修两条高速公路……不难猜到,最热烈的讨论还是宽裕了建新房。城里人买了房子会炫耀:“哎,亏了,这么几个平米,得三十万!地板瓷砖红木家具另外算。”大家房子尚未落成,心里虽想着自己的,嘴里却夸别人的:“您的新房子不知要选个什么新式样?”“水生!你家的要是修得比电视发射塔还高,那可就坏了!”言语到了想象力的尽头,就由响亮的祝酒声代替,甚至全桌起立,面朝北方:来,为公司干杯!为北京干杯!为水生更上一层楼,干杯!
只有常发又是一样心思。酒酣耳热有人问:“您的房子也换一换?”他说:“房子事小,将就着住。”“那样的话您有别的打算?”他不答话,左右扫了两眼只是笑。必须说明,收到经理那封信以后,常发的举止起了些小变化,最近越发明显。除了谄笑、干笑、苦笑,他的笑更添了神秘与意味深长。“常发叔别支吾呀!”“到底有什么宏图大计,说出来咱们沾沾光!”再三追问下,常发才满饮一杯,低声说:“我倒是想着,能把老婆换一换就好了。”“常发叔想换老婆!”人们快活地哄笑,孩子们也趁机哭的哭喊的喊。同席的高邻们齐声祝福:为常发叔干杯!为北京的新家干杯!常发叔厉害,连老婆都不怕了!来来,再为常发叔干一杯!
“常发叔不怕老婆,”有人问,“您怕不怕乡长?”“不怕!有什么好怕的!”“那样您怕不怕区长?”常发扶着桌子站起身,又拍胸脯又点头:“去他的区长县长,什么东西,我拿鞭子抽他!”“常发叔原来什么都不怕了!”席面越发火热。临桌的甚至放弃了祝酒,也凑过来取笑:“常发叔别的不怕,只怕一件事。”“哪件事?”“怕我宰了他那头牛。”几个人揶揄:“常发叔发了,还要牛干啥?不如送给我。”“是啊,送给我!送给我!牛皮剥了当腰带,牛肉薄薄切了涮火锅!”“我最喜欢麻辣牛筋火锅!”类似的残忍计划也曾传进过常发耳朵里,但这回的效果不同凡响,连惯于揣测人心的闲人也惊呆了。常发跌跌撞撞,起初没听清,还说不怕不怕,渐渐地却红了眼,喘着气,抖着肩膀,浑身充满了乡里罕见的力量和勇气,随手揪住一个人的领子大吼:“我常发要是……真发了,你还敢?你不怕吗,你不跪下求饶吗!”
此时宴会达到了高潮。在北边某一席的带动下,所有席面的来宾刷刷站起,面朝同一个方向举起酒瓶酒杯:为经理干杯!为公司干杯!为北京干杯!来来来,再为北京干一杯!潮水般的祝福激荡稻场之后,从太阳落山的地方,也就是县城的方向,悠悠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。没有礼炮,甚至没有鞭炮,但不知哪个采石场或者建筑工地凑巧咚咚炸开了几声闷响。这是震慑人心的一瞬间。再圆滑的记者如果在场,也会诚恳地报道:“每颗心都饱含着同一种至纯至美的感受。四十年后,历尽沧桑、满头银发的过来人将记住这一刻,记住这一刻对未来的无限憧憬。”然而没人记录这个场面,没人探究他们的心思,连那些每看见一朵野花都要落泪,每听到一声蛙鸣都能写出五十篇散文的作家也没空瞥他们一眼。总之谁也没注意。没人注意就遗憾了,他们队列再整齐,感受再“至纯至美”也白费劲……但也不能说这壮观的一切被彻彻底底忽略了。全体起立高举酒杯的时刻,一个卖菜老头赶着驴路过,他的白胖乖孙坐在驴车里,层层叠叠的包菜中间。这个吮着手指的家伙倒一脸肃穆,仿佛知道自己是检阅这仪仗队的唯一贵宾!
次日,常发的老婆、翠兰、文华送常发、石柱、树生到北边的大塘边,由此赶往预定地点与别组的人们会合。常发的老婆两眼红红的——昨天常发酒后胡言乱语,她不依不饶闹了半夜。冷清的早晨,太阳刚升起,女人们并排站在蒿草蔓延的塘埂上,三双眼睛望着他们背着行包消失在秋收后光秃秃的稻田之间。